文/张久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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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时,我刚上小学五年级,新学期,增加了自然课。

  《自然》教材很吸引人,花花绿绿的图片,配上新鲜的文字,让人感到特别艳丽和漂亮。第一次上课,老师见同学们兴致勃勃,就要求大家课后分头采集植物标本,将来在橱窗里集中展示。

  放学回家,我扔下书包,跟娘打个招呼,就撒欢尥蹶子跑出门。迎头碰上同学余晓晖,我俩一同去采植物标本。

  九月的光景,天空像刚刚浆洗过,湛蓝湛蓝的,在写意的阳光下,杨树苍翠欲滴,柳树摇曳多姿,榆树婀娜百态,到处洋溢着初秋的清爽和喜悦——但这些并没有吸引我们,因为这样的植物叶子遍地都是,谁都采得到,要想得到自然老师的表扬,非得找到不常见的东西。可我们俩转悠了很久,一直翻过北沟,也没有发现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植物。

  走着走着,余晓晖突然道,哎,我想起来了,俺爸放羊的时候,曾经在柳河边采过老瓢儿。一听说老瓢儿,我顿时来了精神,那老瓢又叫地稍瓜,吃起来又脆又爽,那东西的确不常见,如果采上一个老瓢儿,再加几片叶子,我们俩在同学面前可要风风光光一把了。

  一拍即合,我俩径直拐向东北,直奔柳河。

  柳河从内蒙打鹿山迤逦而来,在闹德海水库稍做休整后,再向前冲刺两三公里,然后拐了一个胳膊肘弯儿,转向东南,脚步急急地奔向彰武县城。

  临近拐弯的地方,河道变窄,成了马槽形,两边是长长的山坡。山坡上没有树,全是灌木和杂草,中间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。

  我和余晓晖气喘吁吁地赶到山坡时,发现杂草丛中,依稀可以辨别出老瓢儿的影子,但瓜秧枯干败落,叶子早脱光了——已然过了季节。

  我俩很失望,就在这时,我嗅到一种奇异的香气,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:山花椒!

  往坡下跑,土地被雨水抑或露水扫荡过,湿湿的,无比眷恋地粘着我们的双脚,似乎想挽留住,填补他们寂寞的时空。我们却是匆匆赶路的过客,无瑕理会主人的盛情,那山花椒的香气伸出的钩子早把我们的魂儿勾走了。那钩子又像一把晶莹剔透的痒痒挠,抓人的鼻孔,骚人的脚底,一直痒进人的心里。

  终于踏上那片两三米宽腰带一般狭长的土地,脚下遍布着微微红褐色的山花椒。那山花椒是善于盘转的艺术大师,每一株都不伟岸,却把身体扭成九曲十八弯的伏击战士,亲昵地匍匐在大地上。

  我和余晓晖顾不得气喘吁吁,马上蹲下来采山花椒,这东西煎鸡蛋特别美味,我仿佛看到一家人坐在炕上,香甜地吃着山花椒炒鸡蛋,娘拍着我的肩膀说,老儿子,真能干!

  我俩入神地边采边往衣服口袋里装。突然,山顶上传来爹的大嗓门儿:“赶紧上来,快!”爹的喊声在山谷中回荡,余晓晖和我都愣住了,我知道,爹从不让我来柳河边玩,今天他追到这里来,揍我一顿是肯定的,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——这样想着,我直起腰来,站在原地没有动。

  爹见我俩置若罔闻,依旧树桩子似的戳着,竟冲下山坡,那山坡有些陡,当他跑到一半时,脚下一滑,打了一个趔趄,坐在地上滑到我俩面前,他的速度是那样快,以至于我和余晓晖都没有反应过来。

  爹张开的手像两把老虎钳子,一左一右两把钳口分别咬住了我们两个人的手,然后连拖带拽,吼着我俩跟他往上跑。我从未见过爹如此严厉和慌张,赶紧跟着他向上跑,等我们三人跑到山顶上,爹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,用手指着柳河。

  我俩回头看去,顿时目瞪口呆:远远望去,闹德海水库大坝处,正腾起一片水雾,原本高高的大坝迅速隐身在如烟如雾的仙境中,滚滚的河水脱离了大坝的阻拦,像一条跃动的黄龙,倾泻而下,然后组成集团军,怒吼着径直向我们这边奔过来——原来,水库开闸放水了,那隆隆的水声我们居然没有听见。

  滔滔的河水耀武扬威,迅速淹没了我们刚才采山花椒的位置。

  爹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,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,他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河水……

  我跟爹回到家里,我惴惴不安地低着头没敢说话。爹出乎意料地平静,没有骂我,也没有打我,而是把我口袋里的山花椒都掏了出来,取出来交给娘,让她做山花椒炒鸡蛋,爹蹲在灶下添火,两人低声说着什么。

  我从裤兜里掏出最完整的一株山花椒,上面结着两串花椒和几片叶子,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夹进日记本里。

  芬芳四溢的山花椒炒鸡蛋端上桌子,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吃,爹和娘都在沉默中草草地吃完这顿饭。收拾碗筷时,娘告诉我,爹下午从闹德海水库工地回来,听娘说我出去采植物标本了,就担心我会去柳河边——因为水库管理处已经得到上级通知,下午要开闸放水。他出门踅摸了一阵子,打听见过我的邻居确认我朝柳河方向走了,这才一路狂奔到柳河边,及时找到我。

  那株夹在日记本里的山花椒,我没有展示给自然老师看,而是一直保留着,随着岁月的变迁,山花椒和纸页之间的情感发生了变化,长在一起,翻看起来,像一幅绘在日记本里的壁画,那壁画有了清晰的纹理,把白驹过隙的时光深深印刻在自己的皱纹里。

  前些日子,姐姐打来电话,说爹的脚肿了,她带着跑了市里好几家医院,都没能确诊。后来爹躺在炕上动弹不得,双脚肿得像圆滚滚的馒头,又折腾了一个月输液进行消炎,始终不见好转。前几天,姐姐听说有人曾经洗脚洗好了,就联系要来方子,爹刚洗了几天,竟然好了。

  我问什么方子,姐姐说用艾叶和山花椒放在一起,煮水泡脚——偏方治大病,爹的双脚神奇地治好了,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。

  放下电话,我打开书柜。在这狭小的空间里,那花椒的香气依然徘徊着,似乎越来越浓郁。甫一打开柜门,憋屈了很久的空气分子冲刺到房间的角角落落,让整个屋子都氤氲如兰。嗅到这奇异的味道,女儿凑过来问:“爸爸,这么香!那是什么香味儿?”

  我答道:“这是生长在柳河边上,山花椒的味道。”

  女儿瞪大了眼睛,喃喃道:“爸爸,你怎么哭了?”

  我陡然沉默了,那在日记本里生活了三十年的山花椒,绘制了一幅家乡的卷轴画,画里绿树盖盖,青山莽莽,柳河荡荡,芦苇苍苍……此刻,这画卷里的景物还在不断地丰富、不断地成长、不断地变迁,在粼粼波光的映衬下,正栩栩如生地展开在我的脑海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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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载于《海淀文艺》2021年第6期)


  作者简介:张久明,蒙古族,辽宁彰武人,笔名美人锥,内蒙古作协会员、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、中国电力作协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北京精短文学》《小说月刊》《鄂尔多斯》《脊梁文学》《燕赵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等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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