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叔伯兄弟,我爷爷行大,四爷爷是老幺。
家族里,四爷爷家是最庞大的,有两位叔叔、七位姑姑--进门时,一口气打不完招呼。
记忆中的四爷爷,皮肤白白的,腰杆拨得溜直,几乎看不到农村中老年人那般老态龙钟。十几年的时间里,我爷爷、奶奶、二爷爷、二奶奶相继去世,都是四爷爷一手操劳的,我眼见着白发爬上四爷爷的额头。
生产队的年代,四爷爷年轻,他干苦力、做了车夫,后来兼作屠夫。等联产承包责任制后,他在家里务农,仍然兼作屠夫——杀一头猪可以得到一条猪肉或者一块钱。对挣扎于贫困之中的十几口人的家庭,不啻珍贵。
那是腊月,差不多上午九点多的光景。
一农家院落里,在四五个壮汉的围追堵截下,一头膘肥体壮、两三百斤的肥猪,已经四蹄朝天,被麻绳捆牢,放置在条桌上。
男主人也是壮汉之一,直起腰,擦擦额头上的汗,又搓搓逐渐僵直的手,讪讪道:“四老爷子快到了,快到了。”
言罢,大家眼睛都望向空旷的门外。但见马路上安静如常,寒霜在地上烁烁放光,雾凇满树,排列在马路两侧。
大家狐疑间,路边树下蓦地闪出一个身影,须臾,走近大门,正是四爷爷。
他裹着棉袄,腰间系着一根泛着灰黑的麻绳,上插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,肋侧还携一把短柄剔骨刀。他步履矫健,快速迈进大门,走近条桌前。他弯下腰,抽出杀猪刀用嘴咬住,再取下那根麻绳,牢牢地捆住猪嘴,用左手抓牢。然后,右手抚摸着肥猪的脖颈部位,找准后,快速拨毛,掸干净尘土。蓦地,杀猪刀在空中划出一条亮晶晶的弧线,旋即消失在猪脖子下方。再看那头刚才还在拼命挣扎的肥猪不再动弹,不再呻吟——“二师兄”已然飘飘驾鹤。
主妇按照四爷爷的目光指示,将一口大木盆塞在条桌下,四爷爷抽出杀猪刀,猪血汩汩如泉,流入盆中。四爷爷并不喘粗气,抖抖麻绳,见那猪不再动弹,复解下系回腰间,再将刀上的血迹在猪毛上蹭干净,别回腰间,高声道:“拿擀面杖用力搅(防止猪血凝固)!”
然后转身进屋,坐在炕上开始喝茶。
大约一小时工夫,壮汉们把肥猪煺得干干净净,四爷爷再出屋门。
他围着条桌转了一圈,拨出剔骨刀,只二十分钟的光景,那头白白胖胖的死猪就变成了一堆“零件”……
中午的太阳转得好慢!小伙伴们早就急不可耐。
热气腾腾的厨房里,小伙伴们纷纷挤在婶娘们的身后,等着盼着四爷爷的到来。
大灶上,一口大铁锅里油花翻滚,四爷爷又来到灶前。他随机举起一根热气腾腾的血肠,拿起锥子扎下去,然后一声:好啦!
好听、好香、好脆--我们听起来像集结号。
那根血肠刚刚切成几截二十公分中段,就被抢光了,大快朵颐的孩子们,眼泪都快激动出来啦。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,现在回想起来,我嘴角仍然生津!
大概四爷爷六十岁的那一年,好像是我家过年杀猪,又在重复往昔冬日的场景。
四爷爷第一刀捅下去时,那头猪依旧挣扎不已。四爷爷复一刀,那头猪还是四蹄乱蹬。四爷爷前后扎了几刀,最后刀柄没进了猪脖子,那头猪还在垂死挣扎……据说那天,从来气不微喘的四爷爷如攀高山,竟大汗淋漓,解开棉袄,内衣都湿了。
那次,大盆里没有接到几滴血,卸开的猪肉都是红的。自然,油花依旧上下翻滚,却只有肥肉和萝卜,以至于堂弟居然流下了眼泪——他最爱的血肠没能出现。
那年之后,人称“张一刀”的四爷爷封刀了!
一起在“江湖”消失的还有那把刀。
或许,远近闻名的四爷爷的杀猪生涯杀了有上千头猪,但我伯父、叔叔辈叔伯兄弟五人,无人继承四爷爷的杀猪技艺。
后记:
2021年10月26日(农历九月廿一)凌晨一点,四爷爷溘然长逝,享年91岁!永远忘不了的,是四爷爷拉我的、如苍龙树根般的手,以及他挥刀的画面!
我和四爷爷的自拍照摄于2019年2月5日上午,恰正月初一,四爷爷是年89岁,尤以啤酒碰杯贺岁,想来涕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