缘起
端午小长假,我驱车从辽宁阜新市区来到100公里外的彰武大德镇境内的德力格尔草原,这里,就是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皇家牧场中的一部分。
六月初的德力格尔,野草才刚刚抚过脚踝,但是草香已经沁人心脾。我在这里漫无目的走了整整两个小时。累到浑身酥软地躺倒在草地上。
傍晚,我入住在德力格尔草原附近的一个驿站。晚上,挑灯夜读齐宝力高大师的自传《马头琴与我》。三百多年前,他的祖先被朝廷征调,从蒙古草原来到彰武皇家牧场的沧桑岁月……梦中,我居然逆时光而行。
梦境第一站 与大清乾隆对话
我在大清王朝乾隆年代遇见正来彰武养息牧场巡游的乾隆皇帝。他遣兴吟出的五言排律《养息牧场阅马诗》文采斐然,让我不再枉言他是个坐拥祖上荣光的帝王。乾隆身着明黄色龙袍端坐于鎏金马鞍雕花木椅,我立于三丈外躬身行礼:陛下安好?冒昧问一句,这养息牧场自康熙年间设局至今,何以能孳生出“三千突騋牝,五色耀卿云”的盛景?
乾隆抚掌轻轻一笑:好个灵秀之问!牧政之要,首在“三时刍秣”与“四序调护”。你看这八百里草场,春则刈旧草留根,夏则引嫩江水浸灌,秋则按马齿遴选,冬则设暖棚饲喂。朕曾亲自校验《马政全书》,将蒙古游牧法与中原厩苑术相融合,方有这般“骤如波铺地,看似锦叠文”的龙马气象。他拈须轻叹:当年平定准噶尔后,朕特命黑龙江将军那苏图将科尔沁马种引入此地,与乌珠穆沁马杂交改良,方得此良驹云集之象。
我指尖轻触腰间虚拟马鞭,见乾隆目光微凝,忙收手。就对他说:听闻盛京三陵祭祀需用“乳羔祭天”,军中良驹更需“三洗六刷”的遴选之法,这般严苛的规制,岂不是与“天育物有时”的自然之道相悖?
乾隆踱步至栏前,指群马嬉戏:你看那匹雪青马,幼时因贪食野豌豆致肺叶受损,朕命太医院配伍蛤蚧、冬虫夏草入粟米饲喂,三年方得痊愈。皇家牧场非止是孳养之所,更是生物科学的试验场。他忽然转身:去年西域进贡的苜蓿种子,朕已令在牧场试种,待秋后可见分晓。他龙袍下摆扫过青石地面:当年朕为求良驹,曾命人绘制《马政全图》,将八旗牧场按“金木水火土”五行方位布局,若得此 物,何愁大清无“日行千里,夜走八百”的追风神驹?
我取出怀表假装查看时间,见乾隆面带微笑、毫无犹豫,忙藏入袖中:陛下可知,牧场马匹的配种比例亦有讲究?据闻科尔沁马耐力卓绝,乌珠穆沁马擅长疾驰,二者配种可得兼具二者之长的良驹……
乾隆瞳孔微缩:此言甚合朕心!当年朕为改良马种,特设“种马册”记录血统,凡配种者需经太仆寺官员验看,违者杖责二十。前日刚有科尔沁台吉所献种马,朕已命人送至牧场与雪青马同饲。他忽然转身,龙鳞靴踏碎满地金莲,说道:传朕旨意,明日卯时召见你口中的“良驹培育”工匠!
远处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,一侍卫滚鞍下马跪禀:“启禀万岁!嘉庆爷奉旨巡视牧场,此刻已至北门!”……
梦境第二站 与金朝诗人王寂对话
我逆着时光的洪流,在金章宗泰和元年三月的彰武柳河岸边踉跄跌倒。扬起的黄沙中,一位青衫老者正将鱼篓倾入河中,鳞片折射的晨光刺得我眯起双眼。
“汝是何人?竟敢擅动官家鱼获?”老者转身时发簪上的玉片叮当作响,我这才看清他腰间别着的鱼袋——分明 是方才侍从装鲤鱼的那个。
“晚生是……是庄子门下走失的书童。”我慌忙扯下领口的现代校徽,“方才见老丈与鱼对话,竟与《大宗师》‘相濡以沫’之叹不谋而合。”
老者拈须的手顿了顿,河风掀起他稀疏的银发。我注意到他袖口沾着蒲草碎屑,正是侍从铺在河畔的坐垫。“你可知这河中生灵,比朝堂案牍更懂生死?”他忽然指向水中翻腾的鲫鱼,“当年我放生的辽河鲤鱼,鳞片泛红如血,恰似蔡州贬谪时冻裂的指尖。”
我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保温杯,却摸到一捆干枯的蒲草。“可若人人如老丈般‘不问官家事’,何人护这河清海晏?”老者忽然逼近,枯瘦的手指几乎触到我的鼻尖,“你看见绕阳河暴涨时淹没的庄稼了吗?看见懿州驿站外冻死的流民了吗?”
我后退时踩到河岸的冰碴,惊醒了沉睡的鲫鱼。它们撞翻水面的涟漪里,浮现出2025年彰武湿地保护区的航拍图。
“晚生明白了。”我弯腰拾起一条鲫鱼,冰凉的触感透过橡胶手套渗入骨髓,“就像现在我们放生的鲫鱼,既是为生态,也是为提醒——纵使科技昌明,人与自然的相濡以沫,终需回归本真。”
老者怔住时,我的手机突然震动。屏幕上跳动的碳中和数据与河面跃动的金光重叠,恍惚听见千年前的柳枝在风中轻吟。
老者望着我,从怀中掏出半阕残词,“一生能见几元夕,况是东西南北人”他望着河面翻涌的春水,又吟道:“水国西风小摇落,撩人羁绪乱如丝”。远处绕阳河的波涛声中,回荡着:“地控天岩险,天连四望低”……
侍从捧来温酒,老者饮尽最后一滴,将鱼篓投入柳河:“当年渡辽时,舟载诗书半囊沙;今日归乡路,唯余蓑笠钓烟霞——”他忽然轻笑,“倒应了那句‘渡辽何况更东行’”…… 我居然醒悟了,老者竟然是大诗人王寂!
我站在2025年的柳岸,看着无人机拍摄的生态监测画面。数据标注处,正是王寂当年放生鲤鱼的洄水湾……
梦境第三站 与大辽诗人萧观音对话
我欣然告别王寂,再度逆时光而行,来到了大辽国时的古懿州。
在辽代古懿州的残阳里,我与萧观音对坐于胡床之上。她青衫半褪,指间琵琶弦痕犹新,仿佛刚在御前劝谏过耶律洪基。我望着她眉间“观音”花钿,轻声问道:“娘娘笔下《伏虎林应制》‘威风万里压南邦,东去能翻鸭绿江’之气概,真是不让须眉啊!”
她忽然轻笑,腕间银铃震落几片梨花:“诗本无形,何须拘泥于男女?”指尖抚过我腰间玉佩,忽地怔住——那正是她被废前夜,亲手雕的迦陵频伽纹样。我恍惚看见她转身走向深宫,裙裾扫过满地《回心院》残谱,十阕词句在血色月光里化作白绫缠枝。
“娘娘可知《十香词》被曲解时,”她忽然转头,瞳孔映着千年后的霓虹,“那句‘金钗擘破双莲花’原是劝君莫负韶华?”我望着她颈间淤痕,想起《怀古》诗中“知情一片月”的谶语,终于明白为何后世总将她的悲剧,解读成大辽文明的挽歌。
暮色四合时,她抚过我掌心的契丹文:“真正的诗,早化作潢水里的云影了。”话音未落,懿州城门轰然洞开,耶律乙辛的仪仗队踏碎满地落英,而她衣袂翻飞的身影,与千年前某个未寄出的和词,一同消散在历史褶皱里……
梦醒
忽然,急促而欢快的马头琴齐奏音乐《万马奔腾》惊醒了睡梦中的我。这是我手机设定的闹铃音乐。正吃早餐时候,齐宝力高老师来电话,他说要来彰武德力格尔草原,寻找他先祖昔年在皇家牧场的岁月。
文字来源《阜新日报》周末版 2025年6月7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