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息牧河的晨雾还未散尽,一个赤脚的、瘦小的身影踩着露珠,驱赶着猪群奔向草甸。这就是我童年的二哥,村里人都唤他“桃子”。这名字是奶奶起的,带着几分苦涩的期许——“逃子”,逃过饥荒逃过厄运之隐意,但却始终逃不过那个年代加诸于身的命运枷锁。
八岁的桃子本该坐在温暖的教室里咿呀读书,可父亲那顶右派的帽子,压垮了全家人的脊梁。生产队长拍板:“让他放猪吧,半拉子也能挣点工分养家。”从此,养息牧河水畔的野草丛中,记住了这个瘦小的身影。
夏天他赶着哼哼叫的猪群,冬天挥着啪啪作响的羊鞭,像一株扎根在冻土里的野蒿劲草,倔强地生长着。记得那年腊月,离村庄很远的雪原上突然串出一个灰影。饿狼的眼睛在暮色中泛着绿光在窥视,羊群顿时炸了毛,互相拥挤着咪咪乱叫。桃子抡起羊鞭抽得山响,鞭梢在雪地上炸开一串爆竹般的脆响。狼退了,他瘫坐在雪地上才发现,脚底板早已被冰碴划出道道血痕。可当队长来查看羊群时,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孩子,竟能准确地报出每只羊的胎记和他给每一只羊取的雅号,如:黑头、大角、将军、小妞等。
大草甸是他的王国。看野花在风中摆弄裙裾,听青蛙在苇丛里敲鼓,用柳条串起烤鱼的香气。端午节最是热闹,各家各户往他的小柳筐里塞满煮鸡蛋,那些温热的溏心蛋,是他一年里唯一的甜头和盼望。有次我瞧见他数鸡蛋,五个指头不够用,就用脚趾帮忙——他总说“数猪数羊要准,数鸡蛋吗”话音未落,养息牧河的水花溅湿了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。
“桃子不读书,长大不如猪”,放学的孩子们蹦跳着嬉笑着跑过。他蹲在河滩上搓脚掌,刺草扎出的血珠混着河水,在夕阳下像撒落的红豆。没人注意他盯着红领巾的眼神,那抹红色飘远时,他突然抓起一把泥土,在石头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学堂的轮廓。
开山炮响那年,桃子抗着撬棍进了采石场。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土炸药配方,只见他的炮眼总是打的最准。碎石堆里渐渐攒出笔钱,终于能买一双解放鞋了——他捧着鞋模了又模,最后还是塞给了上学的弟弟。
八十年代,父亲落实政策恢复工作,桃子也相应回了城,并安排了正式工作。他成了酒厂的老师傅,教徒弟们看酒花时,手指在量杯上比划的弧度,竟和当年丈量羊圈围栏的动作一模一样。
如今他坐在阳台上教孙子识字,只是装腔作势罢了,他说“字认识我,我不认识他啊!”智能手机在他的手里成了烫手山芋。“这玩应比羊鞭子难使多喽!”他笑着把手机推给老伴,五个指头在“男和女”和“小桃子”几个字反复摩挲,以免出门在外时“方便”的时候走错地方。
养息牧河的水穿过了六十多年光阴,依然能听见那个赤脚少年甩出的鞭响,啪——啪——像在数算着岁月里那些躲不过的刺草,和怎么也数不够的春天。
赵士荣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