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,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古老的箱子里、放着一个用旧了的“样彩子”(用过的大账本),里面有很多用纸夹着的大大小小的全家人的鞋样儿。那些普通无华的鞋样儿对母亲来讲,绝对是最重要最珍贵的。母亲每年有“空”都要把它翻出来,它伴随着母亲走过了几十年的时光。
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翻过那个“样彩子”。那里面有爷爷、奶奶、父亲、母亲的鞋样儿,也有我们哥几个每年用过和新替的鞋样儿。而我们的鞋样儿全都用名字标着:明星、明旺……标了名的鞋样儿用时方便,更不至于弄错。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,母亲准备做鞋,有时喊我拿“样彩子”,我就用双手推开沉重的箱子盖,再用头顶住,费力拿出“样彩子”,然后递给母亲。那些鞋样儿每年都有新的变化,它们随着我们小脚丫的疯长,也会由小变大由窄变宽。没办法,春天穿的鞋,到了秋天就穿不进去了,得重新再做。就这样,母亲把原来的鞋样儿放在一张纸上,再大针小线地摽上几针,照着这个旧鞋样儿大一点剪一个新鞋样儿(俗称替鞋样儿),然后重新写上名字。看着母亲认真细心的修剪,一丝不苟的样子,现在想来,这些鞋样儿不知花费了母亲多少心血,想着想着,眼角不知不觉地潮湿了……
做成一双鞋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前期准备工作先要做好。秋收之前,农活少,就不用去生产队出工了。于是,母亲找出破旧的衣裤,去掉损坏或有补丁的那部分,其余全部用剪子剪成方形的碎布块。剪了一大包,母亲这时就会打一盆糨糊,端到炕上。把糨糊在饭桌上先抹一层,再把布块一块接一块地展平、摆放、对齐、拍实。就这样,一层完工就绪,接着再打一层……最后,把桌子连“袼褙”一同拿到屋外去晒太阳。干了之后,就可以把鞋样儿放在“袼褙”上缝几针,照着鞋样儿用剪刀剪下来。做鞋时,每一层鞋底的外边都用白布条包起来,这样不但结实耐磨,外表也很美观。几层鞋底叠在一起,就该用麻绳纳鞋底了。这麻绳也不好弄,最早我看见母亲用手在腿上搓,一条腿搓得红肿了,再用另一条腿搓。后来父亲想了一招,用一块猪骨头,中间穿一个一扎多长顶头带勾的木棍,把麻批儿系在木勾上,然后吊起来转动骨头棒,上满了劲,再打十字花把麻批儿缠到骨头棒上。边续边缠,约摸差不多够了一条绳子长,先把它倒出一半,对折,上劲,合在一起,这样一根纳鞋的绳子就完成了。
母亲纳鞋底一般都是在冬天的晚上,那时点着煤油灯或是蜡烛,坐在炕里“哧、哧”地拽着麻绳。在这带有节奏的声音中,我和弟弟妹妹像听着优美的摇篮曲,不知不觉都安心地睡着了。有时,我睡到半夜醒来,一看母亲还在纳鞋底。“都啥时候了,明天再纳吧。”说完,翻个身,又去睡觉了。那时,我不知母亲的活有多多、多重,也不懂母亲的辛苦。
有“空”了,母亲也会带上“活”,去邻居家串门,跟大娘大婶们一边唠嗑一边纳鞋底。那个年代长辈们很讲究活计的好坏,把鞋底拿过来一看,针角匀称,横平、竖直、斜成趟,这就说明手艺巧。等把大大小小的千层底全部纳完,就开始上鞋帮了。先把坑坑包包不平的鞋底用斧头敲一遍,省得以后穿鞋时麻绳硌到光着脚的小脚丫。一双鞋上完之后,在母亲的吩咐下,我撮来一锹湿土,然后往鞋里少放点,再用一根筷子先把鞋尖顶起来,最后装满土,摆放到窗台上晾晒。几天之后,倒出鞋里面的土,一双定形的新鞋就能穿了。
简单的鞋样儿,不简单的制做过程。那一双双大大小小的单鞋、棉鞋,每针每线都凝聚着母亲的心血。
说来也巧,我初中毕业后,在农村种了十多年的地,一年忙到头,也剩不下几个钱。穷则思变,我进了县城,竟做起了买鞋的生意。胶鞋、板鞋、瓢鞋、漆皮鞋、旅游鞋、靴子、军勾……都曾卖过。后来我经营了一个精品屋,各色各样的鞋应有尽有。随着人们审美的提高,不断地更新换代,尖头鞋、平头鞋、高跟鞋、厚底鞋应运而生。那时的母亲也穿上了我拿回家的新鞋。
曾经的鞋样儿早已成为了往事,可我至今仍难以忘怀。是改革开放的四十多年,让国家强盛;让人民富裕;让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现如今,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偏远的乡村,再也见不到当年母亲纳的那种俗称千层底的布鞋了。即便是有,也不再是穿在脚上,而是像珍藏一种记忆那样珍藏着。珍藏一段过往的时光;珍藏一种童年的温暖。今天的人们虽然不用像当年母亲那样,再点灯熬油地替鞋样;再千针万线地做布鞋了。却不应忘记那曾经有过的艰辛岁月,只有不忘过去,才会珍爱当下,只有不忘脚下的铺垫,才会更懂得感恩。感恩我们所处的伟大时代;感恩今天幸福美好的生活。
“鞋样儿”承载着一大段历史,“鞋样儿”蕴含着天下母亲的供养。或许母亲的鞋样儿一点点被岁月尘封,却永远地丁补在我的心板上,不被遗忘。